兼論人民幣的國際支付角色
魏艾
(兩岸發展研究基金會副董事長)
《海峽評論》406期-2024年10月號
國際金融貨幣體系深受國際政經局勢變化的影響。二次大戰後美國憑藉其政治、軍事、科技和經貿實力掌握世界資源,成為國際政治和經貿規範的制定者和仲裁者,但過去近20年來,隨著中國崛起,綜合競爭力大幅提升,而美國衰微,中國對國際經貿影響力日增,對現行美國主導的國際政經格局帶來挑戰。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重挫世界經濟,諸多發展中國家面臨醫療和財政困難,廣大民眾處於饑荒和生存邊緣,以美國為首的歐美已開發國卻置若罔聞;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歐美國家對俄羅斯金融制裁,強取豪奪俄國政府和企業資產,世人看在眼裡,以致金融貨幣領域「去美元化」成為風潮。
今(2024)年8月中旬,國際社會傳出金磚國家將在10月推出數字支付平台BRICS Pay(金磚國家支付體系),成為「環球銀行間金融通信協會」(SWIFT)的替代系統,對現行以美國為主的國際貨幣體系帶來鉅大衝擊。然而,從國際現實條件來看,特別是經貿體系存在嚴重的「制度依賴」,不論從經貿份額和科技互賴,以及宏觀經濟調控政策的影響力,美國仍具有相對的主導性。
儘管如此,當前國際政經格局已出現明顯轉變,美國已不具「絕對主宰」能力,中國的發展勢頭難以阻擋,特別是近年中國積極參與全球治理已產生極強的效果,國際貨幣體系改革勢所必然,人民幣在國際體系扮演更積極的角色是可預期的。
一、全球「去美元化」風潮興起
二次世界大戰後建立以美元為中心,以黃金為基礎的布雷頓森林貨幣體系,因美國軍費支出過大、資本輸出不斷增加(包括對外援助和貸款)、國際收支嚴重逆差、黃金儲備減少,以致1960年代後期引發「美元危機」,各國競相拋售美元、搶購黃金,致使黃金價格上漲,美元匯率下跌。
1971年8月美國總統尼克森宣佈美元與黃金脫鉤,使黃金-美元雙本位的布雷頓森林貨幣體制崩解。1973年中東爆發戰爭,沙烏地阿拉伯、科威特等石油輸出國家組織(OPEC)成員國一致同意實施大幅減產和禁運,導致原油價格飆漲,引發史稱第一次石油危機。
1974年美國總統尼克森與沙烏地阿拉伯國王費瑟達成協議,將全球最大石油進口國、消費國與最大石油生產國的利益捆綁,採用美元為石油貿易的貨幣,石油取代黃金支撐疲弱的美元,「石油美元」於焉誕生。隨後,美元更成為國際大宗商品計價結算的貨幣,形成「石油美元」在全球金融市場的主導地位。
「石油」取代「黃金」支撐美國主導,以美元為主的國際貨幣體系,美國經濟的榮枯將決定此一貨幣體系能否正常運行。2007年美國爆發次貸危機,2008年雷曼兄弟宣佈破產後引爆的國際金融危機波及全球,重創世界經濟,全球金融體系出現嚴重的流動問題。
由歐美已開發國掌控現行的國際貨幣體系,無法有效解決歷次國際或區域經濟和金融危機,早已備受詬病。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後,美歐國家更藉此作為金融制裁俄羅斯的工具,將國際貨幣體系「武器化」,極大加劇了開發中國家的不信任,「逃離」或避開美元似成許多國家的政策選項,以致近年來減持美債、增持黃金、數位貨幣和「去美元化」等現象成為一種普遍趨勢。其中,「去美元化」風潮的出現對美元的霸主地位造成嚴重影響。到目前為止,俄羅斯已被迫放棄美元,巴西、阿根廷已宣佈用人民幣結算,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國家甚至重行倡議建立南方共同貨幣。
俄烏戰爭爆發後,由美國發起對俄制裁,歐盟跟進,參與制裁的國家和地區達48個。制裁內容嚴厲,包括凍結俄羅斯央行外匯儲備,把俄羅斯10餘家最重要的銀行踢出SWIFT系統,禁止使用美元、歐元、英鎊、日元交易等,還對俄軍工和民用實體經濟部門實施全面出口管制,對石油、天然氣及其製品限價制裁,對俄企業、組織和個人制裁。
二、BRICS Pay的構思和政經意涵
美歐國家將美元「武器化」,卻動搖了國際貨幣體系運行的底層邏輯,影響很多國家對美元的態度。近年,多個經濟體推出政策,強化本幣在國際貿易和跨國結算中的分量,加快國際貨幣多元化。如印度和馬來西亞擬用印度盧比進行結算,中國和巴西將用人民幣或巴西雷亞爾,阿根廷宣布將開始用人民幣而非美元支付從中國進口的商品,東協國家也在討論如何轉向以當地貨幣進行結算,南美洲國家也醞釀創建共同貨幣。
事實上,目前有不少國家或地區在跨境支付領域嘗試繞過美元主導的SWIFT系統。如德、法和英國主導推出的「貿易交換支持工具」(INSTEX)、俄羅斯建立的金融信息傳輸系統(SPFS)、中國的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等。隨著新興市場和開發中經濟體在世界經濟的重要性日益提升,國際貨幣體系多元化趨勢將更為明晰。
2022年以來,在地緣政治風險和全球經濟滯脹驅動下,以新興經濟體為主的各國央行大幅增加黃金儲備。全球央行增購黃金的主要原因:
其一、當前國際貨幣體系不穩定,部分國家,特別是新興經濟體央行一直在尋求外匯儲備的去美元化,降低對美元的過度依賴;其二、隨著新興經濟體經濟的發展,其外匯儲備整體規模處於上升趨勢,在儲備多元化的需求驅動下,黃金成為增量儲備的主要配置方向之一;其三、全球停滯膨脹格局的固化,加上美聯儲激進加息導致全球央行美債頭寸惡化,使黃金成為主要替代資產。國際社會減持美元增購黃金,場景有類1960年代後期布雷頓森林體系崩解的形勢,預示美元國際地位的隕落。
「去美元化」基本上是各國基於自身利益考量,惟單一國家實難抗衡現行以美元為主導的國際經貿體系,因此另闢蹊徑,透過區域經濟的協調和整合。據報,今年8月中旬俄央行總裁納比烏林娜(Elvira Nabiullina)表示,俄羅斯正在與金磚國家討論各自的支付系統,並透露目前有20國共計159個外國金融機構接入俄央行的SPFS。美國的金融制裁措施加劇俄羅斯對外開發替代方案的需求,同時推動了俄羅斯與「友好國家」之間跨境結算的數位貨幣談判。
俄羅斯提出的構想,是期望在金磚國家的框架下創建一個獨立於美元的金融結算平台「金磚之橋」,這段期間俄羅斯正在和所有金磚成員國的央行、財政部等對話,與各國展開協調。顯然「金磚之橋」支付平台方案將是10月22-24日金磚國家峰會的主要議題。
三、人民幣國際化的推進
俄羅斯期望構建的BRICS Pay的主要方向為何?各成員國參與的意願如何?從當今國際金融體系的格局和發展看來,俄聯邦委員會主席馬特維延科(Valentina Matviyenko)明確表示,「金磚之橋」不太會構建一種統一貨幣,「也許只是某種現在正在推廣的數字貨幣」。在此形勢下,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在BRICS Pay中扮演何種角色,令人關切。
過去十餘年來,中國提出一系列包括金融領域對外開放、人民幣匯率形成機制改革、人民幣貿易結算試點、國際間貿易互換協議等政策,在市場經濟驅動下,開拓人民幣的使用空間,推動人民幣國際化進程。2015年11月,IMF批准人民幣納入特別提款權(SDR),這代表國際社會對中國改革開放成就的認可,是人民幣國際化道路上重要的里程碑。緊接著,「一帶一路」倡議的推動,為人民幣的國際化帶來新的遠景,而近年來隨著數字人民幣的推出和試點,不僅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取得初步進展,去年12月新加坡更創先例使用數字人民幣,擴大與中國的金融合作。在這些金融體制改革措施中,貨幣互換協議、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數位人民幣等,對因應國際金融風暴和地緣政治風險發揮了積極作用。
第一、貿幣互換協議是指兩個國家或地區,或是多個國家、地區之間簽署協議,大多用來穩定中長期匯率風險,達到避免匯率風險或者減少交易成本的目的。中國人民銀行對外簽訂貨幣互換協議,有利人民幣透過官方協議方式向全球各地流動,以擴張世界貨幣市場的人民幣供給,同時有利提升國際貿易中的人民幣計價和結算比例。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以來,各國為推動區域間貨幣合作,越來越多國家選擇與中國簽署雙邊貨幣互換協議。
第二、為提升人民幣在全球支付體系效能,2012年開始中國人民銀行決定建立CIPS,主要是為進一步整合人民幣跨境支付結算的渠道和資源,增加跨境結算的效率,同時增加交易的安全性,建立一個完善的市場競爭環境。
第三、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後美元信用下降,各國開始探討主權數位貨幣是否能成為目前全球貨幣的補充,美國聯準會,日本、歐洲央行,以及中國人民銀行在內的各國央行紛紛採取積極作為,進行數字貨幣研發,其中又以中國最為積極,目前在進度上領先世界,並列為今後的重點經濟工作任務。「十四五規劃」(2021-2025)綱要提出,要積極參與數據安全、數字貨幣、數字稅等國際規則和數字技術標準制定,穩妥推進數字貨幣研發。
四、中國在BRICS Pay的角色
1990年代中期以來,國際政經格局的重大轉變之一,便是以中國、俄羅斯、印度、巴西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崛起。2010年IM和世界銀行的改革,雖增加了中國、印度、巴西、俄羅斯的投票權數,卻未能絲毫改變由歐美已開發國主導甚至掌控國際經貿運行的格局。
截至2020年1月,IMF投票權數的前五位為美國(17.45%)、日本(6.48%)、中國(6.41%)、德國(5.6%)、法國(4.24%)。世界銀行方面,投票權數的前五位排名為美國(15.85%)、日本(6.84%)、中國(4.42%)、德國(4.00%)、英國(3.75%)。
根據規定,在這兩個重要的國際貨幣和經濟組織中,重大決議需要達到85%的支持率才能通過,而美國分別擁有17.45%和15.85%的投票權數,代表美國擁有絕對的否決權。然而去年10月中國GDP約佔全球18%,在IMF和世界銀行的投票權數卻分別只有6.41%和4.42%!
面對此一形勢,激勵了新興經濟體推進區域經濟整合以提升經濟競爭力,促成金磚國家組織、上海合作組織成立,進而推出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幫助發展中國家融資和經濟。
在具體推展上,2013年9月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是中國推動國內經濟改革和產業轉型的發展策略,透過與沿線國家進行的經濟合作,促使人民幣被用於沿線國家的雙邊貿易,再經過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和CIPS落實已簽署的雙邊貨幣結算協議,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增進人民幣的流動性。
中國經營「全球南方」的發展策略,有助推廣「金磚之橋」的適用範圍。
除了經濟因素外,近年地緣政治風險亦推進此一以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的區域經濟整合,而「去美元化」和「反美」則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原因。在金磚國家成員中,巴西和俄羅斯的重量級官員最近建議,為金磚集團創建一種貨幣,挑戰美元在國際貿易和金融的主導地位,而伊朗、衣索比亞則是極度反美。此外,金磚國家成員國間對國際政治和經濟議題也存在分歧意見,必須加以溝通。
2011年成立的「金磚五國」,到2024年已增加到10國,擴容後的金磚10國,面積4,540平方公里(佔全球34%),人口約36.5億(佔46%)、GDP總量約2.8萬億美元(佔28%),目前更有將近20個國家要求加入金磚集團,今年是金磚集團「擴員元年」。
在BRICS Pay構思提出後,有一種說法在某種程度流傳,那便是美元將被取代了,這種認知似乎「過頭了」。據SWIFT於今年8月22日披露的報告,今年7月人民幣在國際支付佔比升至4.74%,創歷史新高,維持在全球第四位,次於第一位的美元(佔47.81%)、第二歐元的(佔22.47%)、第三的英鎊(佔7%),但高於第五的日圓(佔3.62%)、第六位的加拿大幣(佔2.42%),這顯示人民幣的跨境支付、投融資、儲備等國際貨幣功能穩步增強。
至於今年10月在俄羅斯喀山舉行的金磚峰會,在有關BRICS Pay「金磚之橋」的議題,應該僅限於數字貨幣、貨幣互換協議等問題,不宜給予過高期待。◆
留言